(一)
一個外地人來江門蓬江,到九中街飲過喜茶、佈維記,到地王飲過燒檸和鄰裡,然後感嘆:江門果然是奶茶之都!殊不知,隻看到瞭它年輕的一面。
咖啡,像一股潛流,漸漸成為江門的一副深層面孔。
去年,江門市舉辦瞭第一屆咖啡文化周,在五邑華僑廣場;蓬江區也不遑多讓,潮連島的咖啡慈善會,濱江藝術公園的咖啡音樂節亦是高朋滿座、勝友如雲。咖啡文化的迅速發展得益於新開咖啡館的星火燎原。自2019年3M咖啡館在東湖公園爆紅始,數年間江門三區的咖啡館數量已從幾百增至2700,單是蓬江的江華路,就剪彩瞭十餘傢。
(二)
說起咖啡館,就繞不開那些老字號。在蓬江,屹立十餘年以上的老店,屈指可數,無不是店中龍鳳,有其絕技傍身。譬如江門市第一傢咖啡館——1998年的捷信咖啡,在蓬江的橫嶺路,靠近舊汽車總站和橫嶺市場,是上世紀末人流最密集的地方;此外,它進口澳門大誠公司的咖啡豆,為大酒店僑都和麗宮專供,擁有穩定的銷路。21世紀初開業的啡城,則趕上瞭物流發展的風口,搶先成為江門首傢專業咖啡飲品配送店。
圖片由古船咖啡提供。
如果說,以上抓住瞭市場和便捷度,實用為王,那麼接下來的一傢便是身懷務虛的屠龍之技,卻以“無用”成就大用。
豐樂路的古船咖啡,追求情景美學,主打航海復古主題的裝潢。外墻的扶壁,做成船首的尖端;進門的屏風,即為巨大的羅盤;玄關地鋪,是登船的花紋踏步板;墻面所貼,是斑駁帶孔的船木,來自西江碼頭的老船。船錨狀的吊燈,救生圈樣式的掛鐘,一片桐木色中,二樓舷窗漏下來的天光投在客人的臉上,形成一片倫勃朗光暗。點一杯巴西山度士,聞著南美的中烘咖啡豆香,那煙苦味中的微咸,仿佛凝結瞭太平洋的海風。這一切,幽深卻帶暖意,古色而流露浪漫,讓人想起王傢衛的《春光乍泄》,那艘開往佈宜諾斯艾利斯的遊輪。
圖片由古船咖啡提供。
(三)
古船咖啡的成功影響深遠,對環境的追求風靡瞭年輕人。隨著柏油路的延伸和私傢車的普及,新開的咖啡館,逐漸遠離鬧市,聚焦風光旖旎處。比如西江邊的研意空間,潮頭公園堤壩上的瀚海咖啡。
圖片由瀚海咖啡提供。
大西坑水庫旁的森林咖啡,在湖光山色中,寬大的落地窗正對綠波舟櫓,湖邊搖曳著白楸和野芒。自然、靜謐,仿佛置身瓦爾登湖,享受梭羅式的超脫與祥和。
圖片由森林咖啡提供。
還有的店鋪則依托歷史文化建築,融潮流於僑鄉風貌,讓綠苔生閣處,刮垢磨光。在啟明裡,10餘棟華僑居廬,歷史愈百年,曾破敗荒蕪,近年入駐10間咖啡館,又煥發瞭生機。
拾閑咖啡,四年前搬入啟明裡。店主蓬江人,曾在成都打拼,帶回瞭川渝的潮玩和古典元素——川劇臉譜的掛件,吧臺漢堡神偷的飾物,可樂罐堆砌的裝置,遇上舊居廬的趟櫳門、青磚墻和烏木椽,是劉蜀的後浪穿越到民國的嶺南;置身其中,多元薈萃的奇趣,挑撥著想象力,像細品一杯埃塞俄比亞西達摩,風味多層,交感著酸甜苦辣咸。
至於口感的花樣,店中的手沖咖啡常配一杯白水。店主說,一口手沖,再一口白水,口中會有微甜;飲得多瞭,不需白水,也能從咖啡的酸苦中品出鮮甜,是類似西柚的味。聽其言,我多次嘗試,卻始終是苦澀焦。店主笑瞭,說人對酸苦的耐受是甜的千分之一,所以高糖而不覺多,一點苦澀就應激。“你剛從大學畢業,喝得少,沒經驗,對酸苦特別敏感,還是從微甜的牛奶咖啡開始吧。”
圖片由拾閑咖啡提供。
店主已過而立,走南闖北,從廣州到成都,換過五六份工作;出走多年歸來江門,現在是兩個孩子的父親。他說自己喝咖啡十餘年瞭,對酸苦已脫敏,耐苦如耐甜。
(四)
咖啡的興起,有時含有夢想的力量。
圖片由瀚海咖啡提供。
瀚海咖啡的領班,江門江海人,00後,中學始,飲過九中街三合一的速溶咖啡、吉隆坡華僑帶回的凍幹粉,喜歡跟著父親到港口路的麥田咖啡吃牛扒,嘆一杯滴淚機裡萃取的冰美式。這些為咖啡所鋪墊的美好,滋潤著生活,伴隨他進入大學,並在廣州的國際咖啡展上,和大師們搖手沖壺的翩翩形象相交融,成為一個夢想的光暈,照亮職業的道路。
圖片由悅啡館提供。
有個海歸姑娘,童年常去長堤風貌區,吃石灣點心,逛水街市場。商品琳瑯滿目,卻遺憾沒有飲咖啡的地方,附近的舊騎樓已經風侵日蝕,人煙漸稀——那時它們還未迎接安欣和高啟強。後來,去紐約哥大讀城市設計,關於舊城改造的課程讓她心心念念舊騎樓的朽木和頹墻,還有那缺失的咖啡味。
於是回國後,在石灣直街租下一椽舊瓦屋,命名“悅啡館”,親手設計和改造,打造成中西風結合的咖啡店——新會的魚燈,照著壁爐裝飾櫃上的菲林相機;波普藝術的壁畫,掛在滿洲窗的海棠玻璃旁;閑來將海外所拍的風景,制成明信片,供顧客題字;春節來臨,又在蓮花紋的瓦當下掛上大紅燈籠。
圖片由悅啡館提供。
江門,中國僑都,以其開放和包容,讓華僑們愈感親切,歸僑漸多。某日,一個三藩市歸僑走進悅啡館,點一杯哥倫比亞水洗,低頭見桌面放著的金門大橋明信片,安然一笑:“哦,那是鮑勃·迪倫唱《隨風而逝》的地方。”
(五)
味道,有時會觸發記憶的。普魯斯特聞到紅茶裡的瑪德蓮蛋糕味,開始追憶似水年華。當某種味道常年漂浮在一地的大街小巷,融進居民的生活,就容易牽引鄉愁。
咖啡,以其濃鬱苦澀,色澤暗沉,讓人聯想古早的況味、低回的情調。土耳其小說傢帕慕克去國懷鄉之時,談及咖啡之於鄉人,縷縷提到“呼愁”——伊斯坦佈爾的咖啡館,參差在古跡、舊址裡,底層的土耳其人在老建築間排長隊,等候一杯杯沙萃咖啡。時間留下的殘缺和混著咖啡的土味,漫長的隊列,衰頹的街景,看似熱鬧卻各自遲滯的人流,讓人產生莫名的憂鬱,凝結成多數居民共有的低落情緒。類似,那位海歸姑娘,在紐約曼哈頓聞到咖啡香,會想起蓬江的育德街,少年坐在咖啡館門前,在高大的榕樹下。
然而,不同於土耳其人的憂鬱,海歸姑娘的鄉愁是帶著花香米香的。蓬江,扼西江之咽喉,是粵西人進入珠三角、四邑人北上廣佛的門戶。化州的粉皮、牛腩粉,臺山的泥蟲粥,新會人的花籃盆栽在育德街匯聚,那些在咖啡館前打牌、桌遊、談天說地的少年,時而端起咖啡,在走馬廊似的榕樹蔭下遊蕩,像巴黎拱廊街裡的閑逛者,或到花店捎來一支散裝玫瑰,轉到某個街角守候;或到小食店前流連,三心二意;或到育德市場賞玩新貨。他們是一個個繞著咖啡香的靈動音符,好奇,自由而散漫。這般閑逸而無目的的遊玩,粵語稱之為“HEA”。
如果說街頭咖啡之於土耳其人誘發瞭呼愁,那麼在蓬江人則意味著“HEA”。
(六)
說到蓬江咖啡之“HEA”,閑逛少年隻是冰山一角,更典型的要數遊走的咖啡,露天的茶檔。
幾個機車風的文青,登著豪爵摩托車,身背吉他,到風景開闊、心曠神怡的村野,如上巷的彩虹道、華盛路的天沙河畔、五邑老街後的八卦山,搭幕佈,掛星星燈,放收納箱,排露營椅,擺開虹吸壺和磨豆機。整個咖啡檔縈繞著藍調和民謠,不為稻粱謀,隻為隨緣相遇同樣有閑情逸致的遊人。彈唱中,咖啡香氤氳著黃昏星夜。
有一長發男子,街舞教練,閑暇時喜歡到八卦山搭蓬開檔煮咖啡。山下的五邑老街,有德藝拳館,學徒們常到山上紮馬步,休憩時喝咖啡。
前年中秋,我和紫宏、阿磊、寶鈿等數友上山賞月,恰逢佛山拳師樂少到德藝踢館。拳館的二當傢阿瑜,東北女子,來蓬江教泰拳十餘載,巾幗不讓須眉,親自迎戰樂少於八卦山。東北女豪傑勇鬥佛山武師,讓人想起《一代宗師》裡的宮二和葉問。當是時,拳出如龍,運掌成風,人影憧憧中你來我往,已是上百回合。
拳館的學徒們席地而坐,將二人圍瞭一圈,咖啡檔的露營椅亦是滿客,皆舉杯瞠目,嘆為觀止。長發男子煮瞭一大壺速溶,分給兩手空空的觀眾。音箱裡的趙雷突然變為《方世玉》的主題曲《青春心》,至高潮處,長發男子起舞助興,騰空轉肢,翩翩然如流風回雪。
那晚情景給我們留下瞭深刻的印象,以至許久以後,愛好古龍小說的威哥,談起八卦山的中秋夜,仍會情不自禁地舌燦蓮花——看見西門吹雪與葉孤城決戰紫禁之巔,洛神遞來的速溶咖啡也有瞭酒的味道!
本文作者:駐棠下鎮石頭村選調生陳念新
整理:南都記者羅忠明 通訊員王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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